惊蛰刚过,茶园里那嫩芽儿就悄然顶破初春的寒薄,采茶女子们手指翻飞,如蝶轻舞,却比蝴蝶更敏捷精准,嫩叶纷纷落入篾篓,满园流淌着初生的青涩气息,春风微动,拂过茶树丛梢,送来一阵清冽微苦的草香,让人心神为之一清,当这鲜嫩初芽被倾入滚烫的锅中,伴着“嗤嗤”微响,青气蒸腾弥漫,仿佛初生婴儿的啼哭,宣告着一个生命最纯粹的开始。
绿茶,是春光的结晶体,它拒绝任何时间带来的复杂蜕变,只以极简的“杀青”凝固住生命最鲜亮的刹那,那一杯龙井清汤,盛着嫩芽挺立,沉浮之间,宛如早春初醒的湖面上第一缕阳光在跳跃,入口一瞬,鲜爽之味骤然在舌上炸裂开,继而淡雅清香如初绽花朵的气息弥漫开来,竟似轻风拂过竹林,清冽而悠长,这般滋味,仿佛春日初阳照亮了心灵角落的尘埃,又似澄澈溪流冲洗去所有滞涩的心事,只余下毫无杂念的清明。
绿茶的纯粹,是拒绝了岁月发酵的邀约,以赤子之态拥抱世界——它素面朝天,只求刹那的完美绽放。
当春意渐深,茶树上稍老的叶子则悄然踏上了另一种旅程,它们被摊放、揉捻,进入发酵的暗室,在时间与湿度的玄妙催化下,生命本质在内部悄然蜕变,阳光仿佛被折叠进了每一片叶脉之中,鲜叶的翠绿逐渐沉淀为乌润的深红,青草气息被温厚甜香所取代——那是阳光被时光窖藏后所散发出的醇香。
红茶,是时光的陶艺师,以温热的掌心将生命揉捻,再交付于光阴的暗室中耐心等待,沸水倾注之下,汤色如琥珀般剔透澄亮,又似古籍的函套深沉蕴藉,轻啜一口,温润醇厚的甜香便徐徐漾开,如暮春暖风般妥帖地包裹身心,温暖而慰藉,仿佛阳光在舌尖上轻轻融化开来,红茶之味,正如陆羽在《茶经》中述说:“茶性俭”,却于俭素中生出厚重,蕴藏了生命在时光里沉潜的力量。
红茶之醇厚,是叶脉向时间敞开的姿态——在看似沉寂的幽暗中,将春阳的碎片酿成了琥珀色的诗章。
春分时节,天光温润清透,园中的茶树嫩芽与稍老叶脉在风中互相致意,我静坐桌前,左手一盏绿茶,右手一杯红茶,此情此景,恍如春之双翼。
绿茶那清冽明净的滋味,是生命未经雕琢的天籁;红茶里沉郁温厚的醇香,则是岁月在内心砌筑的庭院,一者似少年意气,一者如中年襟怀,皆深植于春土之中,却各自结出迥异的果实,这岂不正是生命形态的两种精妙隐喻?有人以青春纯粹之姿熠熠生辉,有人则借岁月沉潜之力酝酿深味,各自芬芳,各自精彩。
春茶交替中,生命姿态何尝不是如此?有人如绿茶般在鲜亮中挺立,有人似红茶般在沉潜里酝酿,皆因生命形态本就丰饶,何须统一?在春茶的世界里,绿茶以鲜亮存照了时光初生的清光,红茶则用温醇铭刻下岁月沉淀的暖意。
茶烟袅袅,杯中光影浮沉,春园中,嫩芽与老叶各自生长,却一同承接着同一场春雨的浸润,绿茶以清冽拥抱新绿,红茶凭醇厚珍藏旧雪——生命因不同的选择而各自丰饶,各自芬芳。
有些生命在绽放中永恒,有些在沉淀中不朽;春天只是那口无言的巨钟,容纳着所有灵魂的鸣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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